奶油馅饼
PART 01
8月31日,高一新生报到日。
冷嫣挤在一群学生中间,站在学校通告栏里的分班名单前寻找自己的名字。当她在高一(3)班的那张大纸上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还剔出了“冷淘淘”三个字时,心里咯噔一下,仿佛冰晶体由内而外地裂出一道华丽尖锐的缝儿。
上午十点,高一(3)班的全体新生进入教室等待班主任来排座位,冷嫣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几十张面孔里搜寻,目光渐渐凝向一个女孩。她慢慢朝那个女孩走去,静悄悄地站在女孩身后。
当班主任宣布自由组合座位时,冷嫣很自然地等到女孩四顾寻觅的样子,然后她冲她微笑:“咱俩同桌吧?”
“好呀,我叫冷淘淘,你呢?”
“真巧,我也姓冷,我叫冷嫣。”
冷淘淘点点头,神色轻松,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眼与冷嫣相似,同样也不关心俩人迥异的鼻唇形状。
班主任点完名后,就留出时间让同学们互相熟悉。很快,冷淘淘就发现自己这位同姓同桌多才多艺,又会跳芭蕾,又会烤点心。她好奇地问道:“你喜欢跳舞,是不是看了电影《黑天鹅》以后开始的呀?”
冷嫣摇摇头:“我学芭蕾5年以后才看到那片子,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
冷淘淘又问:“那做点心呢?肯定因为你爱吃甜食,对吧?”
“我对甜食毫无胃口,对烘焙毫无兴趣。”
冷淘淘明显吃惊:“那你做的都是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呀?”
冷嫣突兀地咧嘴一笑:“可不就是嘛。”
几秒钟的古怪沉默后,冷淘淘又挑起话题:“我妈好早以前开过一个家庭烘焙班,不过我对这个没兴趣。但我倒是挺爱吃甜食的。”
“那我明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真的?好期待呀!”
冷淘淘这无忧无虑的言语笑容和语气助词,让冷嫣越发感到胸膛里一阵憋闷,好像室外那没有一丝风的滞闷空气。
PART 02
冷嫣7岁那年,由妈妈带着去参加一个烘焙班的周末亲子活动。
明亮的空间,粉嫩的装潢,沁人心脾的烘焙芬芳……妈妈就在这美好温馨的气氛里,紧攥着冷嫣的手,让她紧盯着烘焙老师:“看清楚了,冷嫣,这就是抢走爸爸的人,好好记住这张脸!”
亲子活动的尾声,冷嫣的巧克力曲奇获得家长们的一致好评。烘焙老师俯身给她胸前别了一枚甜点徽章,一旁的妈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鼻孔里哼出一两声冷笑——这一切令冷嫣极其反感!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每一次的亲子活动,妈妈拉着冷嫣从不缺席。大家都夸奖冷嫣心灵手巧,妈妈是最起劲的那个——她非要让小三老师看到冷嫣的卓尔不群。
这种王婆卖瓜式的言语让冷嫣每次去烘焙班都如坐针毡,妈妈的眼里只有沙子般的情敌,是冷嫣把别人日益明显的嘲讽照单全收了。这令她小小年纪就对甜食倒尽胃口。
9月1日的课间,冷嫣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两块好看的点心。
“真好吃。”冷淘淘品尝之后立刻夸赞。
“这种奶油馅饼是我最爱做的点心。”冷嫣看着冷淘淘,“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吃有馅儿的东西吗?因为一口咬下去,有种意外的满足,好像扎穿表面发现了一个隐藏的秘密。”
PART 03
9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冷嫣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她。
她先把书包移到前面,然后索性转身,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正冲她笑:“冷嫣你好,我是冷淘淘的哥哥,楚刃。”
“我不认识你。”
“我也从没见过你,但你瞧,咱们现在不正说着话嘛。”
冷嫣闭嘴不言,她不知道这个男孩守在学校门口,刚才看到她和冷淘淘在校门口分道扬镳后就一路尾随。
楚刃见冷嫣一双眼睛小鹿一般警觉,笑道:“女儿这么机灵,妈却够傻的。”
“你说什么?!”
“回去劝劝你妈,靠女儿的优秀是争不回丈夫的——”
冷嫣顿时又惊又怒,且十分狼狈。
楚刃依旧笑着:“别生气啊,难听的话也就这一句。”
冷嫣忽然想到冷淘淘回家之后,跟家长说起自己的同桌时,家庭成员间不同寻常的气氛……再想到冷淘淘明知和自己的姐妹关系后这几天还表现得跟没事人一样,也够阴的……便冷笑道:“怕我欺负冷淘淘?特意跑来给她撑腰?”
“怎么会?她姓冷,我姓楚。”楚刃倏地收起笑容,紧盯着冷嫣,“我是来找盟友的。”
“……什么意思?”
“我来理顺一下关系啊。咱俩呢,起根儿上就毫无血缘关系。但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你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而你我都不是喜欢妹妹的人,对吗?”
对吗?太对了!
PART 04
因为冷淘淘这个妹妹的存在,冷嫣的五到十五岁这段期间几乎可以用“悲惨”来形容。如前所述,她几乎用尽自己所有的时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以此换来在妈妈口中、在外人眼里的优秀。在妈妈那样沉重的不甘和畸形的期盼下,女儿的心理不可能不扭曲……
楚刃的生父是位画家,楚刃小时候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在爸爸最潦倒的时候抛弃了他,带着自己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生活。当父母双全的冷淘淘出世后,童年时期的楚刃对她的感觉只有敌视,发展到青少年后很自然地变为仇恨——因为这个四口之家,他始终自觉是多余的那个。
“不过冷淘淘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因为我爸有意跟我妈复婚,而且如今他的画也能卖出大价钱了。顺便告诉你,冷淘淘的分数根本不够上你们学校的,是我爸一个多月前掏的赞助费。”坐在KFC里,楚刃简单说了自己情况后,讥讽道,“用不了多久,冷淘淘就该尝尝单亲家庭的滋味儿了。”
冷嫣慢慢玩弄着一根变软的薯条,“你爸不想要冷淘淘这个拖油瓶,我妈呢?即使她愿意跟那个男人复婚,也绝不会容忍冷淘淘进我们家门的,因为她会时刻提醒我妈在怀着我时,那个男人无耻透顶的不忠。”
楚刃两眼发亮地看着冷嫣:“那我们的这位妹妹,很可能无家可归了。”
冷嫣看看手机的时间显示,忽然起身离开。楚刃看着她小鹿一般纤细有力的背影线条,眼神中流露出欣赏。
冷嫣刚进家门,妈妈就一脸不快地唠叨:“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干什么去了?高中不比初中,功课压力是翻倍的。你放松一点,再赶上去可没那么容易啦,而且你现在上的是省重点,都是尖子生,名列前茅更难,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期中考试了……”
冷嫣默默地换鞋后躲进卫生间,暂时把妈妈的声音挡在外面。
如果是这样的家,无家可归也没什么吧。
PART 05
国庆节后的一次测验,冷淘淘郁闷地看着自己试卷上的分数,特别是在同桌那几乎满分的成绩对比下。
课间时分,当着周围同学,冷嫣故意大声发问:“冷淘淘,你这次的分数是多少啊?”
冷淘淘没吭声。
但冷嫣压根儿不打算放过她:“听说你是交钱进来的,那分数应该高不了吧?”
冷淘淘反应过来,被自己妈妈抢走爸爸的这位同桌果然并非善类。
尖子生们的窃窃私语和眼光让冷淘淘陷入从未有过的尴尬和慌乱中,好在此刻上课铃声响了起来。
“你干吗对我这么敌意?”冷淘淘气恼地小声问道。
冷嫣斜瞥了她一眼:“敌意?我这是好意。你马上就要遇到大麻烦了,这点小情况完全是给你提个醒,免得你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就被彻底打懵。好意能被当作敌意,看来你的分数也高不了。”
度日如年般捱到放学,冷淘淘拎起书包飞奔出教室,冷嫣则带着快意给楚刃发了一条短信。
晚饭桌上,冷淘淘味如嚼蜡地吃着饭,忽然问道:“你们给我掏了多少的赞助费?”
爸爸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你从哪儿听到赞助费的事?”
“还用打听吗?淘淘那样的分数,没钱能进一中才怪!”楚刃兴灾乐祸道。
“那爸爸就不要给我掏钱嘛!就让我上普通中学嘛!你们知道我今天在学校多没面子,丑死了!!!”
妈妈放下筷子:“不是你爸给你交的赞助费,是楚刃爸爸掏的钱。你爸就是想掏,他也得有啊。”
爸爸一脸怒容:“当着女儿的面,你瞎说什么呢!”
“我哪里瞎说了?”妈妈伸出右手比画了一下:“有零有整二十二万八。楚刃爸爸7月份刚拿的预订金。”
爸爸霍然起身,指着妈妈的鼻子:“你还真拿那人的钱!”
妈妈不客气地打掉面前的那只手:“我倒想不拿呢,你给吗?整天就看你忙,也忙不出钱来,人家楚刃爸爸现在一幅画,够你忙几年的!”
爸爸忍无可忍:“你就知道钱!你这人嫁给钞票最合适!”
妈妈毫不示弱:“你也没恨钱呀,年终奖发那几个寒酸钱,你也挺美呀。”
“你当初不就是为这几个寒酸钱离婚的吗?!”
冷淘淘默默地离开饭桌,在爸妈此起彼伏的争吵声中回到自己的房间,眼冒金星的她倚着门慢慢滑坐到地上,意识到冷嫣白天说的话不是吓唬她的……
PART 06
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成绩排名,冷嫣第一,冷淘淘倒数第一。
家长会那天下午,冷嫣独自坐在篮球场边,远远看到走向教学楼的妈妈打扮得格外漂亮。妈妈的花枝招展就跟唱独角戏一样,透着一股冷嫣并不陌生的悲哀与滑稽。
相比冷嫣的漠然心情,冷淘淘的情绪则灰暗强烈得多!自她上学以来,每次家长会都是妈妈去,但这次来的却是爸爸。冷淘淘不聪明,但也不笨。她觉得妈妈的缺席别有含义——如今的妈妈没空操心和老情敌碰面,而是专心致志忙于和前夫重拾旧情,忙到甚至不在乎自己的丈夫和前妻碰面……
晚上回到家,爸爸因为冷淘淘的成绩心情不佳,妈妈则在一旁阴阳怪气:“遗传这玩意儿真是没办法,楚刃就因为爸妈的基因好,才那么聪明,轻轻松松考上好大学。淘淘脑子这么不灵光,肯定不是遗传我。”
爸爸反唇相讥:“我的女儿冷嫣,可是班级第一!”
“那大概是因为冷嫣一直跟她那个变态要强的妈在一起,她要是整天看着一个窝囊废爸爸,不傻才怪。还好我的儿子跟他亲爸比较亲,没受太大影响。”
饭桌上爸妈之间的唇枪舌剑,冷淘淘渐渐听不清了,只有两个声音不断在心里轰鸣一般重复着——
“我的女儿……”
“我的儿子……”
那她呢?
PART 07
初冬的一个周五下午,楚刃上完系里的大课,忽然心血来潮给冷嫣发短信,约她出来聊聊,回复是——“没空。”
拒绝楚刃的邀约后,冷嫣找出另一个人的邀约短信——那个顶着“父亲”名义的男人也想和她聊聊。
冷嫣想了想,用圆珠笔戳戳正对着窗外发呆的同桌:“冷淘淘,放学后咱们去‘猫空咖啡馆’坐坐怎么样?”
“跟你?没心情!”
“那你可别后悔,我是好心好意。”
冷淘淘的视线从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枯枝转回来,看到了同桌脸上浮现的奇怪微笑。
当冷嫣与冷淘淘结伴出现在“猫空咖啡馆”的门口时,坐在角落卡座的中年男人大吃一惊,表情颇为尴尬。
冷嫣带着冷淘淘径直走过去,看着两人共同的爸爸一副狼狈的模样,“有什么话就说吧。”
“先,先点东西吧,淘淘……嫣嫣,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
冷嫣一阵鸡皮疙瘩,她断然扯下这个男人的虚伪面具:“你是不是想和我妈复婚啊?”
做父亲的当着两个女儿的面,顿时头大如斗。
“楚刃的妈妈快要和他爸复婚了,你也开始给自己找退路了。你觉得我妈这么多年没再婚就是等着你,你觉得只要通过我这关,就能和楚刃他妈一前一后都复婚了,对吧?”
冷淘淘直勾勾地盯着爸爸,冷嫣的话好像大冰雹把她砸了个透心凉。
“别急……嫣嫣,咱们慢慢说……淘淘,你们要不要先喝点什么?”做父亲的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叫你一起来是好心好意吧。”冷嫣扭头冲冷淘淘咧嘴一笑。转头冲那个男人爆发了:“你别叫我‘嫣嫣’,太TM恶心了!你也别想着跟我妈复婚,那会让我感觉更恶心!!!”
冲出“猫空咖啡馆”没几步,冷嫣忽然感到被人拽住了书包带,回头一看,是楚刃。
他没告诉她,自己收到那个“没空”回复后如何心有不甘,来到一中门口等着,又是如何远远跟着她们进了咖啡馆,如何小心坐到她们背后的卡座上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每一句话。
此刻,楚刃默默看着冷嫣,慢慢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PART 08
高一寒假结束,冷淘淘没再来学校。没过多久,冷嫣在通告橱窗里看到了冷淘淘的退学公告。此时的她却没有预料之中的淡淡喜悦,但挥之不去的是浓浓的怅然所失:退学?这就完了?她整个悲惨十年所付出的代价,就得到这点儿回报?
这天回到家,冷嫣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她怔怔地站在书架前,手指慢慢滑过《刺猬的优雅》,这是她最喜欢的书。书中小女孩帕洛玛偷藏妈妈的安眠药准备在自己13岁生日那天自杀的情节,深深吸引着冷嫣。她11岁那年看到这本书后,很自然地想如法炮制。
但是从十二岁到十五岁,冷嫣四次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时,心里的不甘总是大于绝望,就这么白白死了,之前那苦到发霉的阴暗压抑算什么呢?
因此,冷嫣的生日动作总是固定的两个,白天在妈妈严厉的带着期许目光的注视下吹熄生日蜡烛,半夜在心中怒火的灼烧下把偷藏了一年的安眠药倒进马桶冲入下水道。
几个月后,高一暑假来临,冷淘淘的爸妈终于离婚了。
7月3日的晚饭桌上,妈妈犹犹豫豫地开口:“嫣嫣,妈妈想跟你说件事……”
“你想跟那个男人复婚是吗?”冷嫣毫不客气地击碎了妈妈的婉转,“你觉得有意思吗?”
“那个男人……他毕竟是你亲生父亲啊。”
“是吗?他要是硬着头皮独自把冷淘淘养大成人,就像当年妈妈你一个人带着我那样,我对他也许还会有起码的尊重。妈妈,你会接受冷淘淘来咱们家吗?”
妈妈立刻挺直了背:“不可能!”
“那么那个男人跟你复婚就必须要遗弃冷淘淘了。妈妈,那可就是他这辈子第二次遗弃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那女孩可以跟着她妈嘛……”
“冷淘淘的妈妈也不要她,因为她那个现在发达了的画家前夫跟你一样,讨厌这个拖油瓶。”
“那怎么可以,那女人是她妈呀。”
“是啊,那个女人当年可以为了钱离开楚刃爸爸,投到那个男人怀里。十几年后再次可以为了钱蹬掉那个男人,重回前夫怀抱。而且只要能和前夫破镜重圆,可以对女儿不管不顾。”冷嫣露出悲哀又滑稽的笑容,“妈妈,你的对手就是这么一个人渣。”
PART 09
8月1日的深夜,冷嫣忽然被手机铃声惊醒,她见是陌生号码,准备置之不理,但随即这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
“冷嫣,我是冷淘淘,有事找你。”
在小区附近的那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冷嫣看到了半年都没见面的冷淘淘,她一改往日的天真,不仅神色惊惧,呼吸急促,而且双手血迹斑斑。
冷嫣一阵头皮发麻,看着小桌对面的冷嫣,勉强问道:“找我什么事?”
冷淘淘直勾勾地盯着她:“我,我刚捅了一个人。”
冷嫣猛地站起身来。
“别,别走,求你了。我现在谁都找不到……”冷淘淘不顾一切地伸出两只手,越过桌面死死抓住冷嫣,一脸哀容:“我爸妈不管我,楚刃手机关机,我只能找你了……”
冷嫣看着那双血渍干涸的手,慢慢坐回去,心头涌起一股古怪的兴奋。
原来冷淘淘退学之后,楚刃故意带着她跟自己那些不正经的玩友混,楚刃就是要她羊入狼群。结果冷淘淘被人玩了之后竟然对那男孩动了真情,谁知很快就发现对方把她和其他女孩同样对待。
冷淘淘不想当沉默的羔羊。就在一小时前,她对“情敌”之中最嚣张的那个动手了。
听完之后,冷嫣淡淡地说:“你为什么要找我?你找我有什么用?”
冷淘淘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嘴唇颤抖浑身战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冷嫣瞅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快意袭遍全身简直像过电一般!但冷淘淘和她妈的现状与麻烦足够补偿自己了吗?当然不。
“别慌,我帮你想办法。其实我比你惨多了。”冷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开始详详细细叙述自己偷藏安眠药的经历……“你瞧,这些年我不也挺过来了嘛。”
冷淘淘依旧一副发愣的样子,既像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又仿佛若有所思。
8月2日凌晨,冷嫣带着冷淘淘朝家走,她琢磨着怎么跟妈妈说冷淘淘这档子事。不料竟然远远地看到那个男人拎着豆浆油条跟她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冷淘淘凄惨地哀号了一声,甩开冷嫣独自跑开了。
冷嫣黑着脸回到家,妈妈已收拾好早饭桌,和前夫面对面坐下。她朝倚着门框脸色不善的女儿招手:“嫣嫣,过来吃饭啊。”
“跟他同桌,我吃不下。不过他来了也好,我有事要跟你俩说。冷淘淘惹麻烦了,捅了人一刀。正拿油条的那位,就在刚才,你第二任老婆的女儿眼睁睁看着你跑到第一任老婆这里献殷勤!精彩吧?”
那个男人一时间懵了。
妈妈虽然也大吃一惊,但最终皱起眉头慢慢说道:“嫣嫣……你怎么跟爸爸说话呢!”
“一个老婆怀孕时出轨的男人,配当我爸爸吗?”冷嫣离开门框站直了身体,感觉熊熊怒焰从脚底一路火辣辣地直烧到头顶,“还有,你能说自己是一个好妈妈吗?你为了两个同样烂的人渣,赔上自己还赔上我!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每天都是怎么捱日子的吗?你知道我这几年过生日时许的都是什么愿望吗?——吃安眠药自杀成功!你为了跟一个见钱眼开的女人逞强,为了争回一个不负责任的浑蛋,拿我当筹码!现在又让这浑蛋回家,那我过去十多年苦哈哈的算什么?!活死人似的算什么?!”
冷嫣冲出家门,在满地金黄的阳光中给楚刃打电话,然后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猛地扑上去抱住他号啕大哭……
PART 10
8月20日,冷淘淘离开拘留所,由于捅得不深,加上楚刃爸爸的慷慨解囊。是的,又是他掏的钱,对方愿意大事化小。
这天下午,楚刃特地去接冷淘淘。虽然这个妹妹看上去两眼空洞,但他可不认为她此刻脑袋也是空的。他抓紧两人独处的机会,把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画油画最喜欢的是调色过程,尤其是调黑色——因为我的童年跟你相比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真正在画布上好看的黑色都不是直接用黑颜料的,那个黑色一定是好几种颜色调出来的,有种捉摸不透的美。你现在就这样:亲妈为了钱可以放弃你,亲爸怕累赘选择和前妻复婚,你喜欢的人呢,玩完你之后立刻就腻了……你的个人悲剧吧,层次特别丰富,所以特别有‘黑’的美感。还有,你知道吗,油画颜料的密闭性很不错,以前我调色时,蹭到手上可难洗掉了。所以我想,要是谁睡着了被人一层层地在鼻子嘴巴那里刷上油画颜料,很可能就被憋死了……这种做法一点也不难,而且有的人真的该死。看你现在这样子,也算对我童年的一点补偿了吧。”
令楚刃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最憋闷的11岁。一天深夜,他把整整一管黑色颜料抹在双臂的皮肤上,很快,皮肤不透气的难受劲就上来了。他默默地独自在卫生间的水龙头下狠狠地搓洗,洗得皮都要掉了!这种以痛制痛的方法,他只试了那么一次,因为效果真的很差,他的憋闷难受是浸在皮肤里,渗到骨头里的,而且早已深深扎根于血管之中!
半年来,冷淘淘在他的刻意安排下自暴自弃到今天这个状况,但他觉得远远不够,就像他认为冷嫣的安眠药计划远远不够。
他上周末特地回了趟妈妈家,特意在自己的房间留下了足够的油画颜料和毛刷。
PART 11
8月23日,冷嫣接到冷淘淘的电话:“下周是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我想做一个奶油馅饼。你教我,可以吗?”
冷嫣觉得这话里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古怪,但她当然会答应这个妹妹的要求。
冷嫣放下电话,来到厨房里,从玻璃密封罐里拿出一条条香草荚。她用锋利的刀尖纵向切开一条深深的长口子,再用刀背刮出黝黑发亮的香草籽,然后小心翼翼地整出各种内脏的形状——乍一看,每根被剖腹开膛的空香草荚旁边,或者摆着一颗黑黢黢的心……或者是两片黑黢黢的肺叶……要么是蚕豆似的黑黢黢的胃……还有弯弯曲曲的黑肠……
两天后的下午,冷淘淘来到冷嫣家,两人在冷嫣的书房聊了几句后,前后脚来到明亮干净的厨房里。
冷嫣准备好原材料和工具,手把手地教起来——“奶油馅饼好不好吃,奶油的调味很重要。如果只是一味的甜就太单调了。我会先把黄油和糖粉混合打发,然后加一点柠檬汁,加一点樱桃酒,加一点焦糖巧克力碎屑,当然还不能忘了加这个。”
她拿起一整支黝黑细长的香草荚,用锋利的刀尖纵向划开,再用刀背把豆荚里黝黑发亮的香草籽刮进奶油里。她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肚子被掏空的香草荚,冲冷淘淘嫣然一笑:“刮籽是我最喜欢做的事了,你也知道我真心喜欢做的事很少……每次用刀把香草荚的肚子划开,把里面的籽刮出来,让我可兴奋了。我觉得用刀把别的东西划开,把里面的东西刮干净,也会有同样的快感吧……不过这把刀可能太小了。”
三小时后,始终一言不发的冷淘淘品尝了新鲜出炉的奶油馅饼后,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门甫一关上,冷嫣便立刻跑到自己的书架前,顿感心惊肉跳,其中又掺杂着欣喜若狂——她特意摆在那本《刺猬的优雅》旁的棕色玻璃瓶不见了!那里面装满了她这大半年来积攒的安眠药。
冷嫣衷心祈祷冷淘淘不要浪费这瓶药,她希望她做出一个“安定馅饼”,在麻翻自己父母后,用比水果刀大得多的刀去刮比香草籽多得多的东西……此刻,意识狂乱的她简直已经幻想出那鲜活淋漓的场景了。
PART 12
8月27日的晚饭桌上,妈妈很不高兴地说道:“嫣嫣,你说得对,妈妈确实应该对复婚这件事再考虑考虑……你爸晚上回他跟那个贱人的家,说是冷淘淘要求一起吃顿饭……他不会是想藕断丝连吧?”
冷嫣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堵得她一时间都没反驳“你爸”这俩字。
晚上八点半,妈妈到底忍不住了,开始拨打前夫手机,但却一直无人接听,一旁瞅着的冷嫣快要受不了自己密如鼓点的心跳了。
又过了一小时,冷嫣撇下越来越火大的妈妈,独自溜到阳台,拨通了楚刃的电话:“我觉得今晚要出事儿,冷淘淘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满瓶的安眠药……”
楚刃柔声安慰:“你跟我说过啊,没事,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现在害怕了,我觉得她要做的事可能太血腥了……”
楚刃顿感怪异,忘了给嘴把门:“血腥?用油画颜料憋死熟睡中的那俩人,不会太血腥吧?”
“……什么油画颜料?”
“……你说的血腥,是什么意思?”
冷嫣顿时噤声,整个人仿佛冻住了一般。
楚刃也刹住话,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仅仅披着一张鹿皮而已。
两人手指僵硬地攥着手机,头皮发麻,心里发毛,不约而同感到电话那头的人在自己脑袋里开始扭曲发黑……
PART 13
冷淘淘的爸妈既没有如楚刃所愿被自己的女儿用油画颜料糊住口鼻窒息而死,也没有像冷嫣希望的那样被女儿用尖刀开膛破肚血尽而亡。他们在自己的结婚纪念日勉强和女儿吃了一顿由她亲手做的奶油馅饼的晚餐,又应她要求,三人在同一屋檐下住了最后一晚。
做父母的很不自在,女儿选择的日子仿佛是提醒他俩:她的诞生源于两人的结婚。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女儿房间看到了一具由整瓶安眠药和割腕刀片合作而成的年轻尸体。冷淘淘也许就跟所有脆弱柔软的年轻自杀者一样,无法承受了,索性倒下了事——像一朵温室的花在突然而至的风雪中迅速败落。
没有遗书,不过女儿的行动也许已经说明:她的死亡源于两人的离婚。
PART 14
又是9月天,大家在冷淘淘的葬礼上相遇了。
冷淘淘的妈妈悲痛欲绝,但还是牢牢抓着画家前夫的胳膊。是的,还是前夫。
冷淘淘的爸爸久久呆立,仿佛一具失了魂的躯壳。
冷嫣的妈妈看着遗像上那个少女鲜花年纪却黑白定格的脸庞,对阴阳两界的恐惧让她死死抓住自己女儿的手。
得知冷淘淘自杀的消息后,冷嫣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永远也不会抖落出自己那些霉菌恶脓一般的心思。但最可怕的显然不是这个。
冷嫣从看到冷淘淘遗像那刻起就意识到,这张冰冷的黑白脸会一遍遍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冷淘淘在她的潜意识里可不会像此刻这样静止,而是会一遍遍开口说话的——“你希望我做的那种变态可怕的事,我死也不会做!”
冷嫣回想起那天下午两人在厨房时的情形,难以忍受冷淘淘对人生的最后甜点选择了奶油馅饼。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喜欢吃有馅儿的东西吗?因为一口咬下去,有种意外的满足,好像扎穿表面发现了一个隐藏的秘密。”
冷嫣发现了自己作为“优秀女儿”表面之下的秘密……楚刃也是。
因此,在冷淘淘的葬礼上,冷嫣和楚刃自始至终对对方避之不及。两人仅有一次对视,目光里充满了同样的惊惧和躲闪,仿佛对方是一块从心里腐败变质的馅饼,烂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