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死神的对面
一
从记事起,我就一直生活在一个圈子里。老爸老妈,姑姑阿姨,舅舅叔叔,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是邻居。
两大家族既是邻居又是亲家。
后来我上幼儿园,也是大院里面的退休教师开的,后来上学前班,是小区前面的私立小学。我小时候的天空只有巴掌大,我的朋友都是我亲戚家的小孩。
直到六岁那年上小学,父母为我选了一个离家很远但是口碑很好的重点小学,从这时候起我才真正地离开了我居住的大院和我那巴掌大的天。我终于接触到外面了,我有点儿小小的激动。
在上学的第一天,我很兴奋地穿上妈妈给我准备的新衣服新运动鞋,然后背上空空的但是很漂亮的米老鼠书包。像所有准小学生一样,对未来充满着无限遐想,虽然这遐想里包含了一点点恐惧的情绪,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我踏上小学生这个身份的步伐。我从小就很懂事的,遇事从来不哭不闹。
即便是对于小孩子来讲最最恐怖的上医院打针,我也可以微笑着面对。
由于对任何事情都太过镇定,没有了统领孩子的幼稚与胆怯,反倒让父母觉得我不太正常。“这孩子怎么不会哭啊?”于是他们带着我去了好多的医院,作检查测智力,结果显示的是你们家的孩子再正常不过了,就是性格内向。可能是朋友比较少,接触的事情太狭隘所致。
鉴于医生权威的诊断,父母决定把我送到很远的地方读小学。那里有很棒的老师,特别活泼特别优秀的学生,还有很多好玩的东西能开发孩子的动手能力和智力。“小鱼你喜欢吗?我希望你要多交新朋友。”妈妈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她也许在想如果我再沉默下去,估计我连说话的能力都要减退了。
我依旧微微地一笑,跟从前一样,不会流露出一丁点儿多余的情绪。
话说我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妈妈觉得这是一个非常重大且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们两个请了假,专程陪我入学。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还是第一次跟爸爸妈妈一起上学去。
在拥挤的公交车上,矮小的我不得不抱住爸爸的大腿才能保持平衡。人们的脸都因为身体的拥挤而变得有点扭曲。公交车走走停停的,让我的胃实在是难受得不得了。
“不行妈妈,我要吐了。”
老妈看到我苍白的小脸后,就跟司机商量,要我站在相对比较宽松的地方,空气流通了就好了。司机把我安排在驾驶座位的旁边,我很矮小,占的空间也不大。
我就这样站在前面带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去看这堆拥挤的人群,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身穿一个长长的黑色袍子,袍子长得已经拖在地上了,但更奇怪的是,尽管车里很拥挤但没人踩到他的袍子。这人的脸色很白,头发也很服帖地贴在脸上。他高高瘦瘦地杵在那里,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似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很抑郁的气质。
我就那么盯着他,我知道他也发现我盯着他了,于是他慢慢地走过来。
我又注意到这人走路好像没有用脚,用的是什么呢?六岁的我虽然平时很内向但是已经有了好奇心,我低头打量这人脚的位置,看见的却只是空空如也。
“你能看见我?”他苍白纤弱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感觉有点儿疼。我皱了下眉头,觉得这人真没礼貌。
我照样盯着他,不说一句话。他好像对我有点儿没有办法,只好用我的方法来对付我:他死死地盯着我,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
我想我跟他还是不一样的吧,我不做任何表情是因为我懒得做,他没有任何表情是因为他的脸很僵硬。
公交车这时候突然开始报站:“今天是2015年8月30日,前方是×××车站,请下车的朋友提前做好准备。”
车停下,上来一对母子。这个时候的车已经非常拥挤了,他们俩挤车挤得非常困难。
“妈妈,还有多久到学校?”我没理会面前的黑衣人,大声地跟妈妈说话。“还有两站,宝贝,再坚持一下。”妈妈慈祥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
“我要走到学校去,现在就下车。”说完,我就从公交车的前门跳了出去。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衣人,他依旧僵硬地盯着我。
爸妈看到我下车,也踉跄地跟下来,“小鱼怎么了?是不是晕车想吐?”爸爸关切地说。
我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我只想让那对母子上车,看他们挤车太辛苦了。可我是一个不太习惯表现出自己善心的人。
“妈妈,今天几号?”
“8月30号啊。”
“那是哪一年呢?”
“是1997年啊!怎么了?”
“没什么。”我迈开大步往前走,记得在车里分明说是2015年呢。真奇怪。
1997年,六岁的我,顺利地进了小学。
二
可是在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却无意间听说了这样一件事:当年我去小学报到时候乘坐的公交车,在我下车后不久便跟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个正着。车祸现场很惨烈,公交车被撞翻在路旁,随即起火爆炸,车上32个乘客包括司机当场死亡。
而那对后上车的母子,其中的孩子本来也是跟我一样要去新学校报到的,结果……
我想起了那个奇怪的黑衣人。他苍白的脸色和如死水般的眼神,还有那个纤弱僵硬的手指,以及触碰我肩膀时明显的疼痛感。那种疼痛感现在还保留着,位置不是在肩膀上,而是在我的心里。
我变得更加沉默了。
在学校里除了老师提问,我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在家里也是一样,吃饭的时候会跟别人偶尔打声招呼,其他时间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即便写完了作业,我也会闷闷地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想看电视或者上网聊天。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天花板。
别人的父母特担心自己家的孩子因为上网而耽误学习,整天又吵又闹恨不得砸掉仿佛要毁了孩子一生的电脑。我这倒好,爸妈天天到我房间里央求我:“小鱼啊,玩会儿游戏吧,聊天也行。你看网上有很多搞笑的视频呢,现在的小孩子不上网会很落伍的。”
我还是对他们报以微微一笑,然后继续躺在我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父母无奈地走出房间。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是会见到他的。他会来主动找我,这是我的预感。
我的心里没有恐惧,没有气急败坏,没有对外界美好事物的嫉妒,没有对现在生活的不满。我不曾跟任何人提起在公交车上遇到的那个人。我想那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别人没必要知道。知道了又怎样?把我当成疯子,傻子,或者觉得我是个编故事的撒谎的孩子?
总之,我才是一个真正心静如水的人,我现在想的,就是等待那个人出现。
2002年秋天,我上初中了。
第一天下晚自习,我一个人孤单地走在放学的路上。路很黑,两旁的路灯也很灰暗。很多女同学是不敢走这样的夜路的。我无所谓,这样的路相对安静,没有女生唧唧喳喳的聊天声和男生讨论篮球和热血漫画的大嗓门,很适合我的性格。
我的左肩膀突然微微地疼了一下,一根纤弱苍白的手指正悬在半空中。
我知道他来了,等了六年,他竟然还是先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疼痛。
“你都不会害怕吗?”他问,声音平稳得像一条水平线。
他还是穿着当天的袍子,脚的位置没有任何东西。整个人仿佛是飘在地上一样。我直视他,就像他直视我一样。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继续问。
你是谁跟我有几毛钱的关系吗?我干吗要知道你是谁,真是无聊。
可是无聊归无聊,我还是站在原地看着他。虽然我不说话,但是我想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来找我。肯定有事,即使我不主动问他他也应该告诉我。
他在我面前飘来飘去,应该说是“踱来踱去”,仿佛在组织心中的语言,然后用合适的方法表达给我听。
他飘了足足五分钟,终于对我说:“知道吗?六年前,你本应该死在那辆公交车里的。因为那辆车里的人劫数到了,他们必须死,包括你。但是我没想到你能看到我,你不仅看到我了,还跟你爸妈一起下车,这让我非常郁闷!看见我的人,是不会因意外和疾病死去的,除非他是自愿的,所以你牛了,只要你不想,你就不会死。”
我仍然定定地盯着他,惜字如金,对他不吐一口气,即使他的话让我小小地震惊。
他无奈了,“妹妹,你好歹吱一声啊。”
我扑哧一声笑了,在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要杀我的恐怖的陌生人面前笑。这对我对他来说都是个奇迹,要知道我很少对人笑的,更别提还带个“扑哧”。
他也笑了,与其说笑,还不如说僵硬的脸在抽搐:“你知不知道,面对死神人是笑不出来的。你是第一个见到我还笑了的人。”
原来他叫死神。
“看到死神的人虽然死不了,但是死神可以折磨这个人,让这个人最后痛苦地选择自我了断。”他的声音此刻突然变得特别阴森,但是对我来说却一点儿都没什么。我似乎是一个天生就不知道害怕的人。
我除了刚才那个忍不住的笑声,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实话实说,在对死神笑的那一刹那,我都觉得很多余。
死神死先生终于欲哭无泪了,他开始咆哮:“我一定要给你好看,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害怕!当年那车死掉的人只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以后的礼物还会源源不断的!”看来他对我的沉默失去耐心了。
他的礼物,应该跟我没关系吧。
他飘走了,带着一股怨气,我冲着他的背影邪恶地笑了,我不知道用邪恶这个词形容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是否合适。
我接着往回家的路上走,却在即将踏上大马路的时候,看见了应岚。
三
应岚应该算是我的邻居。因为小时候我一直都跟自己亲属家的小孩接触,所以忽略了在我们家的大院里,还有这样一个小男孩。
他很腼腆,个子矮小,经常被其他男孩欺负。但是他看人的眼神总能透出善良。应岚不记仇,就算那些大个子男生锲而不舍地欺负他,他也总能对那些人保持良好的态度和微笑。他算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明显比我爱说话多了。
小学的时候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到了初中因为区域问题,我们变成了校友,只是不在一个班。
他站在路口看我,眼神复杂。
“应岚!”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仿佛我们俩是很熟悉的朋友。
“小鱼,你刚才怎么对着墙角笑?”他的声音很小,颤颤巍巍的,也许我的举动他害怕了。他应该并没有看见死神。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个很开心的事情。”我淡定地说,撒谎脸都不红。应岚的怀疑还是写在脸上,但此时我已经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暖的微笑。
不是客套的,不是敷衍的,是温暖的微笑,从来我都不会发自内心的对别人笑。
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知道了一直纠结的那个黑衣人是死神,他不是好惹的主,可是也会无奈也会咆哮也会拿我没办法,所以压根我就没怕过他;同样是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有了生平第一个朋友,还是个异性:应岚。他没有在看到我对着墙角傻笑的时候撒腿就跑,没有把我当成异类,我就很开心了。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我会想起死神说过的话:这只是我送你的第一份礼物,以后的礼物还会源源不断的。
我可以选择拒绝吗?这礼物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既然人家有心要送,我当然也有拒绝的权利,我想如果我肯的话,我可以避免一些事情。
就像六年前,我明知道车上有奇怪的人,却只顾着自己跳下车,于是出事了。如果我告诉别人有危险是不是就能逃掉这个惨剧?
问题又来了,我口说无凭,能有人信我吗?
我跟应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个都是沉默的人,所以话题也很少。我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快凝固了。“应岚,在你眼里,我是个怪人吗?”
应岚摇摇头,微笑着说:“怪是怪了点儿,但是你人不坏,我知道,我什么都了解的。”
很好,有他这句话我很暖心,“那我说的话你会相信吗?”
他这次没有回答我,只是低头沉默。他肯定是想起了上次在教室里,一群男生当然也包括应岚,他们在讨论漫画里的死神。他们一直认为死神的形象是手拿一把大镰刀,身披黑色长袍,戴着大大的帽子遮住了脸,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死亡的气质,从来都没有哪个作品敢正面描述死神的面孔的。恰巧这时我经过他们,看到应岚在里面,顺便说了一句:“死神才不拿镰刀的,他有很清楚的脸,长得不太好看,还挺瘦。脾气不好爱威胁人,生气的时候张牙舞爪的。”
男生们全都安静地看着我,我的话让他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情径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应岚除外,他似乎对我的话不太吃惊,这也是我选择他做朋友的原因。不管他相信与否,最起码没有嘘我,偶尔还流露出愿意听我讲这些的表情。
从那以后,班上关于我的传说特别多,什么我喜欢危言耸听吓唬同学,喜欢讲可怕的鬼故事。其实我只是客观地跟他们解释了一下我所看到的死神的样子罢了,而且仅仅只有一次,我是受不了一群自大的男生在不懂装懂罢了。
期间还有一个更过分的女生跟老师打小报告,说我曾经在实验室里对着一个器皿自言自语。
让我好好想想,哦,对了,的确有一次,死神来了,他把自己塞到狭小的器皿里准备吓我,被我义正词严地骂跑了。我差点儿忘记了一般人是看不见死神的。
老师只好负责任地找到我的父母,要求他们带着我到医院去检查。结果可想而之,我一切正常!学校没有开除我的理由,但他们强迫我不要做出跟常人不一样的举动。
我只能尽量克制自己,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神就会出现,然后用他纤弱苍白的手指轻轻地触碰我的肩膀。
那种被他的手戳过的疼痛是可以忍受的,却是我最不喜欢感受的。
我上初中这三年,他已经来找我超过二十次了!
我们学校门口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虽然有警示牌提醒司机要小心慢行,但是在我上初中的三年里,还是出了十三场车祸,因为车祸也死了一些老师和同学。其实原本应该是二十二场的,是我拼命拽住要过马路的师生。当这些被我救了的人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我看到对面死神的影子。他一如既往地僵硬,但是他心里肯定充满了嘲笑!
傻瓜,没人领情,你又何苦救他们呢。
每当要有事故发生,我的肩膀都会有被人用手戳痛的感觉!
我把我看到的,经历的,包括肩膀的疼痛都告诉了应岚,却只得到他冷淡的敷衍,说什么可能是我最近太累,或看了太多鬼故事不要瞎想之类的。
偶尔我也会很感激,即使在应岚看来我是那么喜欢鬼话连篇,但他依旧愿意做我的朋友。
其实应岚知道,我根本不看关于死神的任何书籍和影视。
四
中考结束后,应岚顺利地考上省重点。
我就没戏了,我的德育档案里记录了我很多“不良”的行为,没有医院的权威证明,他们还是觉得我的神经有点儿问题。这个结果我早就想到了。反正我也不是学习的料,浪费学校资源我也蛮过意不去的。
可是我从来就不恨,也没怕过。这是注定的,我会跟别人不一样,没什么值得抱怨。
这一年是2005年,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份工作,面包店里的服务员。这工作我很满意,环境简单,不忙碌,而且可以嗅到很多面包、蛋糕好闻的味道。
死神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双手搭在装满精美蛋糕的玻璃罩上。我装作没看见他,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我不想让新同事觉得我是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
“人对食物的要求很高啊。”他把手伸到玻璃里面,一只手指在蛋糕外面的一层奶油上摸了一下,然后放到嘴里舔了舔:“太甜了,不是我喜欢的味道。”
玻璃罩和里面的奶油蛋糕,没有一点损坏。
我面无表情,拿着大抹布在死神碰过的玻璃罩上来回擦。站在远处的面包店老板欣慰地看着我,他还以为我是个很勤快的人呢。
老板拿起豆浆机想磨一杯豆浆,我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屋子里掠过。
“别打开那个……”没等我喊完,豆浆机里面磨豆子的刀片已经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在老板的脖子上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血顿时喷了出来。
我连忙冲过去,拿手里的抹布为老板止血,高声喊着其他服务员快点儿打电话叫救护车。可是老板的脸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
耳边响起了死神如水平面平静的声音:“看着死在自己怀里的人,你有什么感想?”
我不恐惧,可我还是哭了。
我打电话给应岚,我告诉他我今天又看见死神了,我救不了我的老板。老板还有妻子,还有上幼儿园的孩子,他们家好可怜的。
电话那头的应岚如往常一样沉默外加一点点敷衍,我猜想他不信我说的每一句话,他只是愿意跟我做朋友,所以我可以跟他倾诉,不管这些倾诉是真是假。因为应岚说过我不坏,只是怪了点儿。
良久,应岚说:“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人只是寿命到了而已,这一切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恰巧看见罢了。人生中有许多事你根本没法改变,你何不让自己置身事外呢?毕竟我们不是救世主,而生老病死也不是我们可以改变的。”
我很吃惊一向内向温和的应岚会说出这种冷漠的话。可是能看见却不去阻止,内心是会受到谴责的。
我被老板的死搅得身心疲惫,却没注意到应岚用了一个在我看来不应该用的词:我们。
我们不是救世主!
应岚约我下晚自习后去找他。
晚上我在应岚学校门口徘徊了很久,才看到应岚出来。“翘课了,对你够意思吧!”应岚的脸色很差,可能是忙碌的高中生活让他很累吧。
我们还跟初中时候一样,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周围的空气还是快要凝固了,彼此之间谁都不说一句话,我想此时此刻我有我的心事,他有他的想法吧。
“应岚,我在很久之前跟你说过我能看见死神的事情是真的,请你相信我,今天的事情不是意外,是死神对我的戏弄!”
他重重地点点头,这一次他竟然没有敷衍我,而是同意我的说法?
“死神跟我说过,看到死神的人,都不能被死神杀死。可是我宁愿被死神杀死,因为我总觉得这些人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被死神盯上的,我的老师、同学,还有我现在的老板,他们都不能幸免于难,是不是认识我的人都可能会有厄运?”我隐约感觉应岚今天的态度跟之前不一样,但是我仍然自顾自地说着。
可是话刚出口,我就担心地看着应岚,我一直忽视了,其实他算得上我最好的朋友,他会不会……
“放心,我不会有事。”应岚平静地说,他仿佛知道了我所担心的事情。
但愿如此,我现在真的没心情再多考虑这些。
我决定请应岚吃饭,在饭馆里,我又一次看到死神的身影,他蹲在墙上,僵硬的脸在不停抽搐。
是嘲笑吗?
我偷看一眼应岚,他在低头整理衣服,并没有看出我的惊慌。
“应岚我们走吧,我改天再请你吃,我忽然想起今天晚上还有一些事情要办。”我找个理由想带着应岚离开,我天真地想让自己的朋友离开死神的视线,这样就天下太平了。
“……好吧。”应岚看着我,笑得很勉强。
五
第二天一大早,我听见窗外撕心裂肺的哭声。
妈妈红着眼圈走进我的卧室,悲伤地对我说:“隔壁楼的应岚,那个跟你同岁的男孩,昨天晚上死了。”
我的头“嗡”的一下,大脑里一片空白。
应岚……死了?
整整一天我没有去上班,只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想着应岚。昨天我俩还见面了,今天就阴阳相隔。
傍晚的时候死神从窗外飘进来,他坐在我的床上看着一言不发的我,表情僵硬。
“你杀了应岚?”
“他是自杀的!”
“不可能,他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你这个虚伪的骗子!”我狠狠地咒骂他。
“傻瓜,难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应岚跟你一样吗?哈哈,也对,他那么懦弱,从来都不敢相信他眼睛里的我是真实的。其实他也能看到我,所以我是杀不了他的。不过他比你精明很多,他懂得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你以为像你这样平时举止言谈都很怪的人,为什么应岚还愿意跟你做朋友,就是因为你们俩有共同点,那就是能看见死亡,能预知死亡,还能转移死亡!只不过你想改变和拯救,虽然你的外表很平静,但是你心里从头到尾都在想如何解救那些被我盯上的人。而应岚只想逃避,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他天真的认为那些逝去的灵魂从来跟他无关,只可惜他终于逃不过自己的良心……”
什么!应岚也能看见死神?!
难怪这么多年来,只有应岚愿意跟我交朋友。可是他从来没有提一句有关他能看到死神的事情。为什么他不告诉我,每次我跟应岚说这些的时候为什么他不响应?
“因为他远没有你淡定,他一直认为他和你看见的都是幻觉。而他潜意识里非常害怕我,即便他知道我杀不了他。”死神说。
我又一次沉默了,因为这一次让我不知所措。
“小鱼,你知道吗?死神这个职位是可以被代替的。代替的人就是能看见死神的人。而被代替者,就会悲惨地死去。其实有很多能看到我的人,你和应岚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大部分人看到我都会很害怕,这样的人对我并没有威胁。而你跟其他的人不一样,你心里从来对我就不曾恐惧,你的心里没有欲望,没有惧怕,你可以很冷漠,也可以不屑一顾。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变成全世界最最冷漠的人。看见你,我仿佛能预示到自己悲惨的命运了。但是你现在毕竟是一个人类,人类总是容易产生感情,我想你还没找到成为死神的方法吧,所以我要尽可能地在你还是人类的时候,除掉你。”
我看着死神,心里莫名升起一股怒火。
他狂笑起来:“小鱼,你生气了,你的眼睛在告诉我你现在非常生气!是因为我间接逼死了应岚,还是杀掉那些你身边的人,或者是对你说的这些话让你如此生气?不过,你已经失去当死神的资格了,你的心里有了感情。我仍旧牢牢抓住死神这个职位永远不死!”
“混蛋,变态,你是精神病。”我词穷了,我根本没想过要替代谁,我更不喜欢当一个操控人生死大权的怪物。我不想自己瘦得像没有营养的猴子,也不喜欢日日夜夜只穿一件阴森的黑衣。
我抓起身边所有能抓起的东西,台灯,钢笔,抱抱熊,穿脏了的衣服,拖鞋,杂志……只要是能当武器的东西我都会甩向死神。可是每次都无法击中他。他是一个软绵绵的幽灵,任何物品都伤害不到他。
没办法,我只好咒骂:“你心里变态,整天骚扰别人,你还害死了应岚。要不是你他能自杀吗?你究竟让他看到什么了?你把那些人还给我,你是魔鬼,你会不得好死的……”
我彻底崩溃了,我一直很平静,但是我知道,在我上小学报到的那一天,我就已经崩溃了。第一次与死神的相见,注定了我会有今天的结果。
我的哭闹声惊动了父母,他们冲进来,看到我在对着一堵空墙无缘无故发脾气,连忙上前抱住了我。
“妈,爸,快把菜刀给我拿来,我要砍死这个混蛋,他害死应岚害死那么多人,我要报仇,快……”
爸爸妈妈看到我的表现,终于相信了学校的话,他们的女儿的确在精神上有问题。受到了应岚去世的刺激,显得尤为严重。
我的手一次次伸向死神的脸,都被父母拽了回来。在他们眼里,我是在抓墙,这样是会伤到的。可是我分明能看见死神,还有他僵硬的脸,不停抽搐的动作,骨瘦如柴苍白的手指,这些我都看得见,为什么我能看得见别人看不见?
妈妈拨打了“120”。
站在我对面的死神,跟没事人似的看着这场闹剧。
六
2005年末,我进了精神病院。
医院的健康检查证明我仍然是一个意志健全的人,在精神上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发狂的样子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也许是一个在精神病学科上从未被发现的新病种。鉴于病人有暴力和报复倾向的言语和行为,我建议家属把李小鱼留在精神病院做观察吧!”医生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我与世隔绝起来。
精神病院,是某种意义上的世外桃源,而里面的人,很多人只是有心理问题而不是精神问题。
我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会苦恼也不会胡言乱语。自从我进了精神病院,死神再也没有找到我。
没有他找我的日子,也许对我最好。
在里面,我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每天坚持洗澡,每周定期做恢复训练,定期跟护士聊天。聊天仅仅是定期而已,其他时间我不会开口说话。
平时我也会表现出活泼的一面,我会到院子里跟隔壁病房的张阿姨一起踢毽子,去偷刘爷爷的文房四宝写书法,我也会偷偷在纸上画一个王八然后恶作剧地贴在护士姐姐的后背上。这种活泼是我在外面所没有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我非常放松。
每当医院的大夫们一致认为我痊愈的时候,我就故意装傻,说出很傻的话或做出很愚蠢的动作。这时候他们都会很失望,他们会想也许李小鱼的病情比一般的人要复杂得多,否则不能总是反复发作。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家人还有医院的医生对我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们发现我在精神病院里,除了偶尔犯犯傻发发呆,竟然还把自己保养得又白又胖。俗话说心宽体胖,既然我能在一群精神病人中间生活的如鱼得水,那何必要出来面对复杂的世界呢。
我自己也渐渐学会选择性的失忆,忘掉之前发生的不愉快,享受现在发生的愉快。
现在,连在精神病医院的后院种菜,我都觉得愉快!
我终于跟应岚一样,学会了逃避。
生活久了,医院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多了,我看到很多恢复健康的病人,很多刚得病的病人,还有很多康复了又复发的病人。当然,护士也换了很多批。每当有新护士来的时候,老护士都会给她介绍:“看,那个种菜的女孩,好端端的,平时就是有点自闭,逐渐变成哑巴了。”
“她发病的时候很疯狂呢,叫嚣着要杀了死神,看来受的刺激不小。”
听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像听别人故事那么淡定和漠不关心了。
有一天,天气很热,热得大家都要被烤熟了似的。病人们都午睡了,护士也在打盹。我坐在摇椅上看着外面火辣辣的太阳,心情忽然很烦躁。
肩膀在这时候仿佛被一个纤弱的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那疼痛让我熟悉。
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四处张望,看看哪个人在跟我恶作剧。但是很遗憾,没有人在周围,四周静悄悄的,连一丁点儿风都没有。
此刻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出去!
越院的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到护士科偷了一件女生外衣换上,然后大摇大摆地从精神病医院的正门走出去。传达室的老大爷懒着看我一眼,他叼个烟斗半眯着眼睛,嘴里哼哼着一有名的京剧选段。
街上汽车的声音很大,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落我一脸,我不耐烦地擦了擦脸,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城市的灰尘怎么还这么大啊?
说到过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不清楚究竟过了几年。我悄悄溜到报亭顺了一份今天的报纸看日期。
2015年8月30日。真是时光飞逝啊,我已经在精神病院待了整整十年光景。
只是这日期,好像有点儿熟悉呢!
不管那么多了,先逛逛再说。我摸了摸衣服口袋,里面有几个硬币。拿它们做点儿什么好呢?
一辆公交车慢慢地停在我面前,上下车的人都很多。我抬起头眯着眼看站牌,这个车直达××小学,那不是我的母校吗?坐车去看看吧。
我拿出一枚硬币,然后吃力地挤上车。
很不巧,我在如此拥挤的公交车上,在我的对面,还是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熟悉的身影,他的黑色袍子,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衣服。
七
“这个车和车里的人,都到劫数了吗?”很久没开口的我,被迫跟死神讲话。
“没错,所以你是打算救他们吧?”死神说。
我没说话,看到司机头顶的电子指示牌上写今天是2015年8月30日,我笑了:“看来一切都是注定好的吧。就像18年前我上小学那天,公交车上显示的时间就是今天的时间,是不是意味着今天我要跟车里的人一起死掉?”
“如果你不想,你可以马上下车。五分钟后,公交车会爆炸!”死神说。
我笑了,咯咯的笑声吸引了车上所有人的目光。他们都听见了我说的话,只是听见我说的话而没听见死神的话。
有人小声嘀咕:“是个精神病吧!”
我没理会身边的窃窃私语,继续跟死神说话:“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在我六岁第一天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寿命就应该结束了,不巧的是我由于某种原因看到了你,所以你杀不了我,不仅这样,我还有可能威胁你至高无上的地位,你便起了报复之心。”
死神摇摇头,“不对,即便是死神也没有随意杀人的权利,只是因为这些人的寿命到了罢了。能看见我的人,都是内心纯净无欲无求的,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威胁我的位置呢?况且,人终究是人,没有哪个人是不能被死神带走的。”
“那是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这样跟我说的。”我有些抓狂。
我身边的人纷纷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他们真的把我当做精神病了,甚至有一些人骂骂唧唧地下了车。更多的人要求司机把我撵下车,司机也朝我这边喊:“快下去,要不我报警了啊。”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撒谎?”我追问,我已经顾不得身边人的反应了。
“因为我是不死的幽灵,不死这个词对人类来说非常有诱惑力,但是对我来讲,简直太没意思了。我活了多久我都不记得了,我未来还要活多久也是一个未知数。我不能跟人交流,我不能有朋友,谁听到我的名字都浑身起鸡皮疙瘩,我只能无休止地工作,要不就是在准备下一个工作,这是多么无聊枯燥的生活啊。可是后来我遇到你了,本来我有机会带走你的,但是我觉得你很有意思,就想戏弄你一下而已,仅此而已,如果你想陪我继续玩下去,你就马上下车吧。我保证只要我不想,你就不会有消失的那天。”死神解释说。
我无语了。
说来说去,我竟然是死神手里的一个玩具罢了。被死神选中当做给他解闷的玩具,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那应岚他……?”
“哪个应岚?哦,你的朋友吧,他只是我玩腻的一个人类罢了,像他这样能看见我又假装自己是普通人的人类,我手上还有很多,自以为聪明。难道假装看不见我就代表我不存在吗?懦夫!”死神轻描淡写地说,他对应岚的评价,刺痛了我的心。
这时候,更多的乘客叫嚣着让我下车,他们把我围起来,威胁说如果我不下车就狠狠地揍我一顿。
我看着对面的死神一眼,然后迅速抱住其中一个座位趴在地上装傻大声喊:“别过来啊,过来咬你们,你们要是不想被咬,就快点儿下车。我告诉你们,谁要是敢打我,我就咬死谁。”
“这人不会有狂犬病吧?”有人提出疑问,大伙儿一听觉得有理,就都躲得远远的。
“都给我下车,都给我滚下车。”我扯着嗓门吼,还真有听话的人麻利地跑下车,边下车边叨咕,今天真倒霉,遇到个神经病。
司机觉得事态有点儿不好收拾了,又把语气变软了:“你家在哪儿啊?快别闹了回家吧,这车上的人都有急事呢。”
我白他一眼没答理他。
死神在我面前蹲下,问:“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的劫数到了跟你也没关系。”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要救一群不相识的人,也许我不想看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吧,或者在若干年前,我就对那对母子内疚吧,若不是我执意要下车,他俩估计也很难上车,若他们不上车,是不是就不会出事?
有许多事我可以选择忘记,但是我怎么也忘不掉那对母子的脸。
可是,如果当时不下车,我的父母就会出事。
我一直都很纠结着,在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中纠结,这是一个如此让人难以抉择的事情。是选择看别人死,还是选择结束自己?
死神抽动了一下僵硬的脸后,飘走了。
车上已经空无一人,大伙都下车了,司机说打电话报警,等把这疯子弄走了咱再开车。随即司机掏出手机。
“嘭——”,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天空……